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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回　酌美酒侠士谈心　洗孝衣佳人弹泪
最屈在不过的就是冤狱；最苦恼不过的就是恶婚姻。这两件事，人世间事。若是凑到一齐，不必你身历其境，自己当局，每听见旁人述说，就能够毛骨悚然，伤心坠泪，前清末季，京城安定门里，菊儿胡同，有春阿氏谋害亲夫一案，各处的传闻不一。各报纸的新闻，也有记载失实的地方。现经市隐先生把此案的前因后果，调查明确，并嘱余编作小说。余浣蔷读罢，始知这案中真相，实在可惊！可愕！可哭！可泣！兹特稍加点缀，编为说部，公诸社会，想阅者亦必骇愕称奇，伤心坠泪也。
有一著名教育家，话说东城方中巷。姓苏名市隐，性慷慨，好交游，生平不乐仕进。惟以诗酒自娱，好作社会上不平之鸣。这一日，天气清和，要往地安门外访友。走至东西牌楼西马市地方，正欲雇车，忽然身背后有人唤道：市隐先生，往哪里去？市隐回头一看，正是至交的朋友原淡然。二人相见行礼，各道契阔。淡然道：今日苏老兄怎的这般闲在这们热天，不在家中养静，要往哪里去呀？市隐道：无事穷忙。天气很长，家里闷得很，要到后门外访文和尚去。不期于半路上遇见阁下，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淡然道：苏兄既然没事访友，相遇其巧，不必去了请同到普云楼上，喝一点酒，也可以作个长谈。说罢，拉了市隐，复往东行。
来到酒楼之上。要了酒菜，二人一面说话。提起世道人心，愈趋愈下，纳妾的风俗，近年亦极其盛兴，早先富贵人家，因为膝下无子，或是原配早亡，方才纳妾。今则无贫无富，以有妾为荣。闹的家庭理法，不能严重，这却如何是好，淡然道：大哥的议论，果然不差。旗下，有一个朋友。此人的姓名职业，姑且不题，现年已六十余岁。自己老不害臊，纳了一位小妾，年方一十六岁。闹得儿子儿媳妇，全部看不起父亲。自从这位如夫人人门以来，时常的挑三捡四，闹些口舌。那一位朋友，老来的身子，本来不济，近自纳妾之后，腰也弯了行动也不爽利了只仗着红色补丸、自来血，以及日光铁九、人参牛乳等物，支持调养，不知那一时风儿一吹，就要呜呼不保了这位如夫人，年纪既轻。心计又巧，既风流，且妖娆，您猜怎么着？这位旗下朋友，公正了一辈子，如今把绿头巾一戴，还自认没有法子，道这不是笑话儿吗？
只听楼梯乱响，二人正说得高兴。走上一人，手提一个包袱，穿一件春罗两截大褂，足下两只云履，梳带一条松辫，年约三十左右，见了淡然在此，忙的请安问好。淡然亦忙还礼，让着请坐。又指着苏市隐引见道：这是苏市隐。这是普二弟。二位都不是外人，就在一处坐罢。那人一面陪笑，把手巾包袱，放在一旁桌上。市隐一面让坐，拱手笑问道：贵旗是哪一旗？普二道：敝旗镶黄满。又问市隐道：大哥府上是市隐道：舍下在方中巷。淡然要了杯箸，一面让酒，笑指那桌上道：二弟那个包袱里，拿的什么衣服？普二道：好为人忙，这是给小菊儿胡同我亲家那里，赁的孝衣。淡然诧异道：哟，小菊儿胡同，不足你领催文爷家么，怎么又是亲家呢？普二道：女儿，认我为义父，干亲家，淡然冷笑道：光景那位如夫人，亲家儿罢。普云红脸道：大哥休取笑，这是哪儿的话呢？这两盅酒，可真是喝不得。沾一点儿酒，就不是市隐坐在一旁，不知何事，也不好参言陪笑，只好举杯让酒，又让着普二，脱了大衣服，省得出汗。普二道：这是哪儿来的事？这舌头底下，真要压死人。淡然冷笑道：二弟你不要瞒我听说那文爷的如夫人，外号叫做盖九城，不知这话可是真呀是假？普二道：这个外号，却是有的怎么你胡疑起来呢？难道你看着兄弟，就那们下三滥吗？淡然陪笑道：二弟别着急。虽然无据，大概是事出有因。记得盖九城姓范，原是个女混混儿。从前在东直门某胡同里，开设暗娼，同着文爷常到家里去。既同文爷有交情，同你交情也不浅。从良的事情，听着风言风语的有你一半主张，难道这些事，还能瞒得了吗？
理着小胡子，说罢。哈哈大笑。闹得普二脸上一红一白，笑向市隐道：瞧我这位哥哥，可叫我说什么？平白无故的弄得我满身箭眼。这真是杜康主动，四五子指使的淡然道：也不要口强，天下的事，没有不透风的篱笆。身子正，不怕影儿斜。现在名儿，跳在黄河里，也洗刷不清了依着老哥哥劝你这个嫌疑地方，不可常去。外人的言言语语，任凭怎么掂量，事情却小。若是文爷一起疑心，再闹点儿醋脾气，恐怕你吃不了背着走。当着苏大哥，也不是外人。好端端的认这个干女，什么居心？普二道：大哥你又来啦！同旗同禄，一个戮子吃饷，认一门子干亲，岂不更近乎了吗？淡然捋须道：二弟如此嘴硬，也不敢劝了常言说的好：认干亲，没好心。恐怕这一句话，要应在二弟身上。普二红脸道：大哥这句话，未免骂人太过了这一些主知，若要传到文爷耳朵里，弟兄交情，岂不闹生疏吗？淡然笑道：说话凑趣，不要认真。同文大哥，许久没见。三月里娶儿媳妇，也没得过去道喜。不知这位新媳妇，哪儿的娘家？普二道：这个新媳妇，可实在不错，模样儿也好，活计也好。规矩礼行，尤其大方。只是过门以来，跟春英不甚对劲。虽不大致时常反目，然而里头很不和气。也是本旗的姑娘，娘家姓阿，今年才十九岁。论她举止，很可趁个福晋格格。这儿半破子的人家，就算完啦。太太婆春秋已高，大婆婆又碎嘴子。娶了这些日子，去了几次，总看她好皱眉毛。淡然笑着道：苏老兄您听听，方才说了半天，家里一纳小妾，全都要毁。其实文大哥家里，并不常去。据这们悬揣着，都是盖九城闹的
不知他二人所说，市隐听了半日。究竟是哪里的事。遂陪笑答道：老弟所见，实在不差。其实这位文公，与我素不相识。若把盖九城弄回家去，可实在不稳当。轻者改变家俗，重一重便出事故。说话忒口真，不知普二哥以为然不以为然？普二道：这话倒是不错，不过盖九城那个人，还不至于如此。论她聪明伶巧，实出于常人之上。人要是明白，就不至于出毛病了淡然待说完，接口笑着道：普二弟你不用说啦，这一片话，满都是不打自招。与她有何关系，替她这样辩护？普二道：大哥你可不对，咱们这儿说闲话儿，怎么挑字眼儿呀？淡然放下酒盅，嗤嗤的笑个不住，对着市隐道：听话要听因儿，苏兄刚一说盖九城不好，就忙着辩护，这不是无私有弊吗？普二冷笑道：您说有事，就算有事。无论怎么说，全都承认起来，又免得抬杠，又省得您不信，您道好不好？说罢，把脸色沉下，提起酒壶来斟酒，让着市隐道：咱们哥儿俩，先喝咱们淡然大哥，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咱们初次相会，市隐大哥，可不要过意。常言说得好，人凭素行。要说盖九城先前在家的时候，确确常去。自从她跟了文爷，咱们朋友相交。哥哥多么大，嫂子也多么大。再说句心腹话罢，若说这娘儿们没意，也是瞎话。而堂堂一个男子，行为上不分陇儿，要说外场的话，那还能交朋友吗？市隐连口称是又陪笑道：淡然是借酒撒疯，不要专听他弟兄，虽说是初次见面，一见您的人性，也不是那样人。说罢，哈哈大笑，又让酒道：普二哥，也喝着，别跟他吵嘴了普二一面喝酒，觉着坐卧不安，唤过走堂的伙计，要了火烧馄饨，手拿着芭蕉扇，嗯嗯啦啦的扇汗。市隐一面漱口，让着普二擦脸。三人揪住伙计，都掏出钱来要给酒资。普二扯住市隐，起誓发愿的不让给。淡然揪住伙计，给了两块洋钱，叫他拿下去再算。普二也不便再让，遂洗手漱口，忙着穿衣服。因为淡然说话，有些口重地方，不好在此久坐，遂拱手谢了淡然，笑对市隐道：二位如其有事，可以多坐一会儿。这几件孝衣，现在等穿，也就不奉陪了改天有工夫，赏兄弟一个信，咱们再聚会聚会。说罢，就要下楼。市隐见此光景，不便挽留。少不得应酬几句，任其走去。
拐过马市，普云乘着酒气恍恍悠悠的出了酒楼。顺着街西的墙阴凉，直往菊儿胡同一路而来。文家门首，正欲进门，见里面走出一个小女孩儿来，见了普二，笑嘻嘻的叫了一声二叔，蹲身请了具安。正是文光之女二正。普二道：阿妈在家哪吗？二正遂高声嚷道：奶奶，二叔来啦，普二笑笑嘻嘻，拉了二正的小手，一同走人。盖九城范氏，听见普二来了忙的掀起竹帘，迎了出来，笑嚷道：这嘴上没毛的人，真有点儿办事不牢。赁上几件孝衣，也值得这么费事。普二陪笑道：天儿这们热，这两个腿，也是肉长的坐在家里，别拿人当舍哥儿。一面说着，一面抢步而进，斜眼望着范氏，梳着两把头，穿一身东洋花布小挎褂，垂着湖色洋绘的绣花汗巾，白袜花鞋，极为瘦小。脸上不施脂粉。淡扫蛾眉，越显着花容月貌。加上十分标致，笑眯眯的道：这们一来，小大嫂子，更透着外场啦。再欲说话时，忽听身背后，娇声细气的称道：二叔您受累了普二忙的回顾，正是春英媳妇阿氏，梳着两把头，穿一件拖地长的蓝夏布大褂。论其容貌，虽然艳如桃李；看其举止，却是凛若淡霜。见了普二回顾，深深的请了个安。普二忙的还礼，笑着道：哪儿来的话呢？自己爷儿们这都是应该的阿氏低着头，垂手侍立。文光的母亲瑞氏，文光的夫人托氏，亦从里屋迎出。普二挨次请安。托氏道：一点儿眼力儿没有，把二叔的包袱，倒是接过来呀。阿氏低头答应，接过包袱来，放于椅上，又忙着张罗茶水。普二一面说话儿，手拿着把蕉叶儿扇子，呼呼的乱扇。范氏道：把衣裳脱了罢，这儿怕谁呀？常言说得好，暑热无君子。普二撇嘴道：那可不能。人家规规矩矩，一死儿的老八板儿，哪来的野叔公，这么样儿撒野呀。范氏不容分说，抢过来便替解钮子。托氏道：二弟何用拘泥，老家儿，怕他作什么？范氏接声道：这个老家儿，可有点称不起。刨去两头儿，除了闰月拢到一块儿，就没有人啦。除去他辈数大，就剩下媚里媚气的那话儿。说到此处，又缩住道：别麻烦了快些儿脱罢。普二脱了衣服，笑而不语。
因见孝衣很脏，托氏打开包袱。又恐怕长短尺寸不甚合式，遂叫过阿氏来，叫她趁着太阳，全都浆洗出来，好预备明天穿。又向普二道：这又叫二弟费心，家的事，都累恳您啦。普二道：不要紧，不要紧，那儿没人，这两天有工夫，还给熬夜去呢。托氏道：哟，那可不得了死鬼有什么好处，那样儿捣荡人。那么一来，更担不起啦。普二一面陪笑，弥缝着两只眼睛，连嚷好热，范氏呼了一声道：横竖喝了酒啦！半天晌午，就这们酒气喷人的可怎么好，要觉着热，那水缸底下冰着两个香瓜儿哪，吃完了躺一会儿酒也就过去啦。托氏道：那可别计。夕照怪热的还不如活动活动呢。普二连声答应，一手拿了扇子，掀起竹帘来嚷道：喝，好凉快！说罢，站在窗外，望着院子花草，红石榴花开似火；玉簪等花含苞未放；只有洋杜鹃花儿，当着毒日之下，开得很是有趣。又见阿氏拥着一个大盆，蹲在墙阴之下，哗掷哗琅的低头洗衣，那两腮香汗。好似桃花遇雨，娇滴滴的红里套白，白里透红。又兼她挽起衣袖。露出雪白的玉腕，那双纤纤素手，伸在盆里真仿佛水葱儿一般。普二看了多时，阿氏头也不抬，只顾低头洗衣。一面扑簌簌的垂泪，好似有千愁万恨，郁郁不舒的神色。普二不知何事，忙唤范氏道：小嫂子你这儿来。范氏应声而出，两人笑嘻嘻的东房。范氏高声道：喝，这屋里正在夕照，都赛过蒸笼了普二道：问你一句话。又悄声道：这孩子因为什么，又这么眼泪婆娑的范氏隔窗一望，看着阿氏站起，一面醒鼻滋，一面擦泪，眼泡儿已经红肿，好似桃花一般。普二悄声道：春英这孩子，没有那么大福气。若换个像儿是范氏听至此处，回手拍的一掌，打的普二暖哟一声，吓得院中阿氏，不顾的搭衣服，屡向东房注目。范氏悄声道：又怎么样？也不是好东西，连一点儿良心渣子，全都没有。又怒着切齿道：不用拉扯我喜欢怎么样，只要你不亏心，请随尊便就完啦。普二悄声道：过于糊涂，看这孩子的神气，满是二两五挑护军，假不指着的劲儿，一共有三句好话，管保就得喜欢。只要她开了窃儿，咱们闲话口舌亦自然就没啦。范氏不待说完，一手推开普二，赌气的咯咯跑出，问着阿氏道：二妞哪儿去啦，瞧见没有？阿氏迟了半日，娇声细气的道：二妹妹刚出去。这么好半天，也没看见了又见东房普二，嘻眉笑眼的走出，赤袒胸背，左边胳肢窝底下夹着芭蕉叶的扇子，两手拿着甜瓜，站在范氏身后，胡乱往地上摔子儿。又装作女子声音道：哟，大姐您不用张罗，这儿自取了引的范氏并屋内托氏等，全都大笑鹄础Ｍ惺舷屏钡溃骸岸�兄弟真会招笑儿。毒华华的太阳，别在院里站着啦。�?
外面走进一人，正说着。年约四十向外，两撇黑胡须，穿一件又短又肥的两载罗褂，一手提拉黄布小包袱，一手拿截白翎扇。普二在阳光之下，并未看清。走近一看，却是文光。普二放下辫子，忙的请安。文光笑嘻嘻的道：二弟什么时候来的不是天儿热，还要找你去呢。阿氏放了衣袖，掀起竹帘。二人一面说话儿，走进上房。范氏与阿氏等张罗茶水。文光道：咱们扎爷家里闹得日月好紧，米跟银子，都在碓房里掏啦。侄子，也是个孤苦伶仃的苦孩子，送了回技勇兵，因为身量太小，验缺的时候，就没能拿上。扎爷是挺着急，找了好几次，跟我借钱。又叫我给他侄子弄分儿小钱粮儿，好对付。瞧这年月，可怎么好？回去跟大哥题一声，就不去啦。这都是积极德的事。普二笑道：这当伯什户的真会行事。真能那们慈悲吗？文光一面脱衣服，嘻嘻的笑道：哧，咱们自己哥儿们别较真儿。普二道：那可不行。干干脆脆，请我听天戏，咱们大事全完，文光点头答应，说请客是一定要请的普二摇着扇子，嘻嘻微笑。忽的外间屋里、拍的一声，接着又哗琅一声，仿佛什么器皿，掉在地下砸坏的声音，文光忙的回头，只听托氏嚷道：干点什么事，老不留神。幸亏没掉在脚上，不然这么热天，要烫着是玩艺几吗？这么大人，作什么没有马力脆，几件子孝衣，就洗了这么半天儿，亏得天长，要是十月的天，什么事也不用干了范氏也冷笑道：这么大人，连大正二正全都不如。干什么，还知道仔细呢。这是怎么了说的阿氏脸上，立刻红胀起来，弯身捡了碎茶碗，羞羞涩涩的只去低头倒茶。二正在一旁笑道：哟，这们大人，还不懂得留神呢，哟！说罢，拿小手指头，脸上羞她又叫着阿氏道：嫂子你瞧这个。羞的阿氏脸上，立时紫涨，一面挨次送茶，连大气也不敢出。文光叱二正道：这儿说你嫂子。碍着你什么啦？又喝道：去给我拿烟袋去。二正答应一声，笑嘻嘻的去了
正因为洗衣着急，本来阿氏心里。今又偶一失神，砸坏一个茶碗，若是两位婆婆因此责怪，尚不要紧，二正是小孩子脾气，又在父母跟前，撒娇显勤儿，亦要奚落两句。文光看不过去，所以申饬二正，叫他去取烟袋。但是阿氏为人，虽然温顺腼腆，性情可极刚强。遭了这场羞辱不由的扭过头去，暗暗坠泪。范氏怒叱道：说你好话，腆着脸还哭哪！趁着太阳还不马力洗去，难道说还等着黑哪？阿氏连忙答应，用手擦着眼泪，俯首而去。托氏道：这么大人，连点儿羞臊也不知道。普二忙劝道：得咧，大嫂子别碎发啦，挺好的姑娘，叫您这个嘴，就得委曲死。俗言说的好：人有生死，物有毁坏。这们点儿事，也值得这们样儿吗？托氏陪笑道：二兄弟，可不知道，这分难处，没地方说去。十人见了倒有九个人说。哟，您可有造化，儿子女儿儿媳妇，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哪知道身历其境，可就难死了要说他罢，作婆婆的厉害。这话是跟您说，咱们都不是外人。自从过门之后，那扭头我傍样的地方多着哩。处处般般，没有我不张心的当着我婆婆，也不是夸嘴，作媳妇时候，没有这样造化。要是说罢，还说我碎嘴子。普二不待说完，笑拦道：您别比您那时候，那是雄黄年间，如今是什么时候？俗语说的好：后浪催前浪，今人换古人，您作媳妇时候，难道那外国洋人，也进城了吗？说的瑞氏、托氏连文光道氏也都笑了托氏道：二兄弟真会矫情。普二道：嗳，不是矫情。说话就得说理。别拿着有井那年的事，来比如今。现在这维新的年头儿，挑分破护军，都得打枪。什么事要比起老年来，那如何是行的事。瑞氏亦叹道：二爷的话实在不错。作者家儿的没有法子，睁半只眼，合半只眼，事也就过去啦。年轻的人儿，都有点火性。尽着碎卿咕，小心眼儿里，也是不愿意。本来那位亲家太太，就是这么一个女儿，要让她知道，怪对不过她给的时候，就是勉强勉掖给的娶着好媳妇，作婆婆的也得会调理。婆婆不会调理，怎么也不行。那时候，若是这们说你保管你脸上，也显着下不来。也就是那孩子鲜花似的像咱们这二半破的人家，终天际脚打脑构子，起早睡晚，做菜帮饭的就算是很好了说的这话，二爷想着是不是普二连连称是
更惯得上天了文光听了此话，托氏哼了一声道：像您这么着。恐怕老太太有气，再说出什么话来，诸多不便，遂用话差过去。又告知范氏、托氏，快些张罗饭。怪热的天，别净斗嘴儿。二正笑嘻嘻的双手举着烟袋，送了过来。普二揪住道：问你一句话，嫂子作什么呢？二正站在一旁，嘻嘻笑笑的比作抹眼儿的神气，又咚咚的跑了范氏擦了桌面，先令普二、文光二人喝酒，又与阿氏打点瑞氏、大正、二正等吃饭。阿氏两只眼睛，肿似挑儿一般。过来过去的盛饭张罗。普二谦恭和气，把少奶奶三个字叫得振心。又称赞文光夫妇，娶了这样儿媳妇，皆算难得。一面夸赞，滴溜溜两只耗子眼，望着阿氏身上，瞧个不住。阿氏正着脸色，佯为不觉。一时春英进来，望见普二在此，过来请安。周旋了两三句话，怒气冲冲的望着阿氏说道：那个白汗衫儿洗得了没有？阿氏皱着眉头，慢慢的答道：方才洗孝衣来着。若是不等着穿，后天再洗罢。明天大舅那里，奶奶还叫我去呢。春英不容分说，张口便骂：浑蛋！要跟着出门，就砸折你腿。不管孝衣不孝衣，非把我汗褂洗出来不成。托氏插言道：这孩子，老是急性子。明天你大舅的事，那能不去。舅舅，也是舅舅。没有你这么张口骂人的洗个小汗褂，算什么要紧的事，若是等着穿，晚上得了工夫，就叫她洗出了这算什么大事，也值得这样麻烦？阿氏低着脑袋，不敢则声。托氏道：也是不好，什么事都得人催，连点眼力事儿，全都不长。怨得你俩人，永远是吵翻呢。阿氏连连答应，不敢分争。把众人晚饭伺候完毕，蹲在院子里，又把该洗衣服，俱都拿了出来，一件一件的浆洗。由不得伤心坠泪，自叹命苦。
过足了鸦片烟瘾。范氏、托氏等，普二、文光二人。送了普二出来，嘱咐回去问好。文光道：二弟，真是瞎摸海。从北新桥直到四牌楼，整整齐齐绕了个四方圈儿。难道这么热天，那两条腿，不怕旅长途。阿氏听说要走，也忙的站起，背着灯影儿，擦了面上眼泪，也随后相送。忽然春英站在屋内，大声的嚷道：天生的不是料儿，叫他妈的洗衣裳，立刻就六百多件，凑在一块儿洗，这不是存心搅棒吗！托氏急忙拦道：老爷子，又是怎么了怎么成天成夜的不叫我省心哪。春英道：怎么叫您操心啦。像她这么混帐，难道也不许我说说。终日际愁眉不展，仿佛她心里惦记着野汉子呢，拿着他妈的不当正经人。这一片话，气得院中阿氏浑身乱颤，欲待抢白两句，又恐怕因为此事，闹起风波来，遂蹲在地上，俯首不语。虽有一腔血泪，只是此时此刻，滴不出来。瑞氏、托氏反说了春英一遍，始各无话。文光又嚷道：二正，叫你二妈去。范氏站在门外，听了院中吵闹，并未介意。听得二正来唤，慢慢的走了进来，问着阿氏道：这又因为什么，这样的抹眼儿呀？按着老妈妈例儿说，平白无故，要叹一口气，那水缸的水，都得下去三分。像你这每日溜蒿子，就得妨家。阿氏低下头去，醒了回鼻涕，仍自无语。范氏哼了一声，气狠狠的自往上房去了文光道：嘿，猜怎么着，敢则凉州土，也涨了价儿啦。方才在针王家人买了二两来，掰开闻了闻，味儿倒不错。范氏吸着烟卷儿，也歪身躯下道：早知道你去买土，就不叫你去啦。米季上熬得烟，拢总还不到半个月呢。看缸子里，还有四两多些儿。若是多迟几天，等到钱粮上多买几两，岂不好吗。说罢，喊叫阿氏过来沏茶。
此时业已红肿，阿氏的两眼。慌忙着拧出衣裳，把手上污水，略微擦净了谁想到水泡半日，两手皆已浮肿，纤纤十指，肿得琉璃瓶儿一般。又经粗布一摩，十分难过。随就着窗前亮处，自己看了一回。忽的上房中又急声嚷道：倒是沏茶来呀！叫了半天，难道你七老八十，耳朵聋了不成？阿氏连声答应，急忙跑至厨房，张罗茶水。托氏又嚷道：趁着凉风儿，把二姐的彼褥，先给铺上，浆得了衣裳，也别在院里晾着。一来有露水，再说大热的天，挤巧就得燥雨。阿氏提着水壶，一面沏茶，一面加声答应，不慌不忙的先把新茶送过，又把大正、二正的被褥铺好。正在院子里收拾衣服，春英也躺在屋里，喊她搭铺。阿氏搭了汗褂，忙的跑来，安安稳稳，把春英的枕头席子一一放好。春英站起来，一把揪住道：明天大舅那里，不准你去。又伸作两个手指道：这一个又不是好主意。阿氏道：这事也不能由我若不愿意，可以告诉奶奶，叫我去，便去。不叫我去，也不能去。作了家人，还能由我自主吗？说罢泪随声下，夺了手腕，用手擦抹眼泪，哽哽咽咽的哭个不住。
把箱子打开，托氏又嚷道：洗完了衣裳。明天穿什么，预先都拿出来，省得明儿早晨，又尽着麻烦。阿氏哑着声音，连连答应。打发春英睡下，慢慢的开了箱锁，把托氏、二正明天所穿的衣服，一一拿出。又到瑞氏、范氏屋内，把床被铺好。范氏道：这脸上怎么这样丧气？没黑间带白日，总是抹眼儿，这不是诚心吗？阿氏含泪道：这倒不是眼泪，今儿晌午，许是热着一点儿。范氏道：半疯儿吗？什么热天，通天施地的老穿长衣裳，岂有个不热之理。阿氏答应一声是扑籁籁掉下泪来。范氏道：这孩子，永远不找人疼。难得你普二叔，还极力夸你说你可‘冷呢！说罢，又哼了两声。阿氏含着眼泪，不敢复语。转身走了出来，又到托氏屋里，装了两袋潮烟。托氏亦问道：这两只手，怎么肿的阿氏忙笑道：不要紧的明儿就好了托氏道：这都没有的事，洗上两件子衣裳，也会肿手？当初我那时候，一天洗两绳子衣裳，半夜的工夫，要做三双袜子。还要衲两双鞋帮儿，也没像这么样儿过。阿氏含着眼泪，俯首而出。托氏又嚷道：明儿早晨想着早些起来，别等着人催。别又因为一个脑袋，又麻烦到晌午。阿氏连声答应，回到自己房中，一面卸装，一面思前想后，暗暗的坠泪。直瞪瞪两只杏眼，看着春英躺在床上，呼声如吼。一手拿着扇子，忽的翻身醒来，要知如何，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