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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回　贾婆子夸富题亲　三蝶儿怜贫恤弟
先自病了急得德氏、德舅爷都着了慌，话说玉吉因为哭痛过甚。不待父母窀穸。劝了半日，玉吉才呷了口糖水。当时把医生请来，赋方服药，闹到伴宿那天，方能举步。幸有德舅爷料理一切，玉吉躺在床上，皆不过问。惟遇用钱时节，只令梁妈、蕙儿开柜拿东西，交与德舅爷，拿向当铺里换钱便用。伴宿那日，虽有些亲戚朋友前来祭奠。
虽亦有来吊祭的然人心险诈，然从来的世太炎凉、全是人在人情在多。之先的同寅。奸巧百出。有为乘人之危，来买之先住房的有为暗中算计，量着玉吉兄妹，无人照管，要趁热入步的有姓贾名仁义的劝道：少爷别着急，亲戚，有一家放帐的只要有房契作押，对他个铺保水印，借几百两都可现成，但恐是利息过大，扣头大多。依我主意，少爷不必惜钱，寻个合式的主儿，把这所住房，暂且典出去，倒是个正当主义。一来每月利钱，免得着急。二来典个准期限，缓至大少爷官旺财旺，还许赎回呢。这一类话，本是市侩小人，暗算房产的奸计。玉吉是年少书生，听了这片议论，如何能晓得利害。
无上的美意呢。随与德舅爷商量，只当是交友热诚。就托嘱贾仁义费心，将此一所住房，速为典出。所得典价，还了各处急债，犹可富裕。除孝之后，预备赁房居住，以免亏空。德舅爷听了此话，亦无如何。自己跑前跑后，闹了这么多的债务。
然在急难之中，虽想着暂且别典。借钱是没处借去，铺保又没有近人，无可奈何，只得依了晚间亲友散后，把自己经手帐目，记了清单，一件一件的交与玉吉。因为送殡的车辆，又向德氏商量，问说甥女三蝶儿到底是去不去。话未说完，只见个人影，自外走来，踏得月台上木板，支支乱响。玉吉忙的出来，问说是谁？借着灯光之下，只见来的那人，蓬松发辫，一手扶着墙，颤颤巍巍的自外走来。走进一看，原是三蝶儿。玉吉吓了一跳，嗳哟一声：姐姐不能动转，还过来作什么？三蝶儿头也不抬，扑的一声跪倒，望着两口棺材，哭了起来。梁妈、蕙儿等亦忙跑出，德氏拿了烟袋，亦自里屋出来，咬牙发狠的道：姨父姨妈，白疼了啦，怎么不随他死了亦好省心哪，这一句话，引得三蝶儿越发的号恸不止了玉吉一面抹泪，一面劝解。梁妈抢步走来，一面劝，一面用力撑起。蕙儿亦过来拉手。常禄在背后俏声道：妹妹你少哭吧，奶奶又有气呢。
复又跪倒灵前，三蝶儿擦着眼泪。行了回礼，哽哽咽咽的道：姨父姨妈，疼了这们大，临到死了连哭也不曾哭，头也不过来磕，实在于心有亏。一面说，一面滴泪。那一分凄惨声音，好不哀恸，玉吉在灵后站着，先不过低头堕泪，感念三蝶儿的心。后见德氏生气，吓得止住脚步，亦不敢过去劝了后听三蝶儿数落，说到于心有亏，不觉恸倒在地。试想三蝶儿的心里，因为他人父母，尚尔哀恸如此，像我这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无父何估无母何恃呢？越想越恸，越想越亏心。此时此际，只恨人世上留此不孝儿子，有何用处。因些一痛而倒，正应了
吟诗当起寥获悲。读礼要知风木感。
猛听棺材后，众人劝解三蝶儿。玉吉栽倒，吓得都着了慌。三蝶儿亦吓得一楞，一面挣扎站起，看是玉吉栽倒，反倒留着身分，不便过去了玉吉哭恸一回，有德舅爷等百般劝慰，方才回到屋中，坐下说话儿。蕙儿拉了三蝶儿，随后进来。德氏劝玉吉道：不用尽着哭。姐姐半疯儿，没事惯流蒿子，吃多了撑的跟她学什么！
就剩一晚上啦，甜罢苦罢。咱们说点儿正事，倒是正经的随说着，又流泪道：孩子，告诉你爹妈是死了久日以后，也疼顾不了俗语说：亲戚远来香，街坊高打墙。过了圆坟儿，好歹我找房搬家，曲三卖四，几时搬到别外，亦管不来了一面说，一面用手绢擦泪。
急的乱哭。不知母亲、姨妈结下什么仇恨，玉吉听了此话。竟至绝决如此。随哭道：姨妈搬家，亦不敢拦。但日后姨妈不疼我活着亦无味了说着，抚面大哭，好象有千般委曲，欲与姨妈剖解似的只是此时此际，说不出来。
顾不及玉吉话里，德氏是粗心不懂话。别有深意，只道是小儿亲切，舍不得离开姨妈，故以手帕擦泪，想着姊妹一场，暗自伤心而已。谁想那三蝶儿在座，听着母亲说话，心如刀割，只望着玉吉发怔，哭也不敢哭，虽有万千言语，此时亦不敢声叙了后听玉吉说，日后姨妈不疼顾，活着亦无味的话，真是一字一泪，句句刺心。只可怜母也不谅，偏以寻常见解，学了人在人情在口吻。想到此处，不免伤心哭了蕙儿是童子无知，解不得三蝶儿心里，俯在身边道：姐姐别伤心。不愿意搬家，让我姨妈、哥哥自行搬走，把你留在家，过这一辈子，道好不好？蕙儿是无心说话，引得德舅爷等不觉笑了德氏瞪着眼睛，怒视三蝶儿一回，蕙儿亦不敢言语了玉吉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登时昏在椅上。德舅爷嗔怨道：姐姐是图什么？
说这些话做什么？一手把玉吉扶住，没是没非。又叫常禄帮忙，搀到炕上，回头又令梁妈跑去，拿了水过来，冲了一碗糖水。德氏蹙起双眉，一面点灯，一面咳声叹气。常斌与蕙儿两人，站在德氏面前，手里拈着孝带儿，四支小眼睛，滴溜滴溜的望着德氏，亦不敢出声儿。
腾身而起，三蝶儿见风头不顺。告诉德舅爷说：明天送殡，家里看家。姨父疼我一场，谁叫我有病呢？说着去了梁妈看此光景，很不放心，随后追出，用手揪住道：姑娘慢着些，黑洞洞的不看栽着。三蝶儿头也不回，被眼前一张板凳，几乎栽倒。梁氏在后面紧追，吓得嗳哟一声。三蝶儿道：怎不一下儿栽死呢？梁妈道：嗳哟，阿弥陀佛，可死不得呀。说着，过来扶住，一直来到东院，吓得梁妈此时，提心吊胆，不知怎么才好。一手揪起帘子，让着三蝶儿坐下，悄声的说道：十里搭长棚，没有百年不散的筵席。心直嘴快，有一句说一句的人。
已经十三四年啦，跟我老爷太太。好罢歹罢，也都换下心来啦。姑娘这一分心，谁也都知道。姨太太上了年纪，虽然颠三倒四，有点儿脾气，然天长日久，总可以想过味儿。俗言说的好：背晦爷娘，犹如不下雨的天。姑娘总受些委曲，终久有出阁日子，有个逃出来的时候。若大爷二爷受委曲，难道抛了母亲不成？说着，把姑娘、姑娘的叫了数遍。三蝶儿只去擦泪，并不答言，哽咽了好半日，猛然把纤手一挥，示意叫梁妈回去。梁妈不解其意，站起身来道：姑娘要我作怎么？
就赶紧过去，三蝶儿叹口气道：不作怎么。看看你大爷去罢。梁妈答应道：这就过去，姑娘也歇着吧。少时姨太太过来，就别伤心了图什么又招麻烦呢。三蝶儿点点头，使性道：都知道，不用碎烦了梁妈答应着，转身走去。走到穿堂，听见西院里，又哭又喊，梁妈吓了一惊，恐怕德氏与德舅爷吵闹，遂三步两步上了台阶，隔着玻璃一望，常禄、常斌等跪在地上，德舅爷嚷道：为的和不和，与我什么相干？德氏亦嚷道：那是管不着，那是管不着！要排训我就是不行。常禄等央道：奶奶，大舅，全少说两句吧。说着，连连嗑头，碰在地上直响。蕙儿亦抚面乱哭。玉吉从炕上爬起，下地跪倒。梁妈赶着进来，先劝德氏坐下，又叫德舅爷出去，说天己不早，差不多到嵌棺时候了
一面央告道：此时外甥但凭着姨妈大舅疼顾我姨妈、大舅看着我父亲母亲吧。说罢，玉吉一面哭。连连叩头。德舅爷也不言语，气哼哼的出来道：好端端的这不是欺负孩子吗！德氏又欲说话，被玉吉一把推倒，伏在德氏怀内，大哭起来。常禄一面抹泪，一面站起，帮着德舅爷，扫了棺材上上，又来劝告母亲，说天已经快亮了上东院里，略歇一歇罢，省得明天困倦。德氏听了此话，头也不抬，只去气哼哼的抽烟点烟，吓得常禄、玉吉，都不敢多言了
看着我看着你连一个大声大气也没有了急得德舅爷连连擦掌因惦着送殡以前，当下一屋子人。事情很多，家里也应当安置，外面也应当张罗，都为这一场闲吵，闹得忘了随唤常禄等焚化鸡鸣纸钱，又叫玉吉过去，预备锣封尺封，并明日拆棚以后，各项应开的酒钱。一面又劝解道：要往宽里想。将来的事情，都有我呢。姨妈的气，不为三蝶儿，也不是为你这都是二位死鬼办的糊涂事，如今闹到这样，也放下不管了随说着，便欲坠泪。玉吉怕德氏听去。又怕德舅爷伤心，只得悄声答应，劝着大舅放心，姨妈说什么，断不往心里去，但盼着上天睁眼，别叫我姐姐随着受气，于我心便无愧了
梁妈进来，正说话。点手请德舅爷出去。德舅爷不知何事，忙的放下单子，随着出来。梁妈悄声道：东院里，说说姑娘去吧。不要姨太太看见，又是不心净。说着，把手巾钥匙，递与德舅爷道：这是箱子柜子的钥匙，大爷交给我叫我交给姑娘的德舅爷知是难办，接过钥匙来，赶至东院的窗前，听屋里常禄嚷道：怎的这么谬啊！又听三蝶儿哭道：谬！谬！不用管我成不成啊？
接声嚷道：娘儿几个莫非疯了吗？常禄见德舅爷过来，德舅爷不问何事。急脚走出，将欲掀帘，恰与德舅爷撞个满怀，吓得缩住脚步，先让德舅爷进来，又述说方才三蝶儿爹呀娘的直嚷，又要寻死，又要觅活，若叫我奶奶知道，岂不又是麻烦吗，三蝶儿亦闻声站起，靠着隔扇门，擦抹眼泪，两只秀目，肿作红桃一般。德舅爷又气又恼，坐在一旁椅上，叹息不止。半晌把手巾钥匙放于桌上，喝着三蝶儿道：这是钥匙，交你看家的三蝶儿哽咽答应。常禄亦不敢答言，惦着西院有事，又张罗厨房去了三蝶儿醒了鼻涕，望见常禄已去，凄凄惨惨的道：舅舅不要交我两院事我不能管了
倒也罢了难道你家看家，德舅爷道：不管谁来管？不叫你送殡去。奶奶也说你么？三蝶儿哭着道：反正是难题。送殡也不是看家也不是莫非我什么也不管，倒也清静。挨说的事小，姨父姨娘既已去世，若把我奶奶气坏了谁管我呢？说着，淌下泪来。德舅爷道：不要多虑你奶奶说你自有我呢。
想是姊妹兄弟，三蝶儿道：大舅不知道。哥没心眼儿。都是至亲，既在一处居住，更应像自己一样。哪知我奶奶心里，可不是那样呢。德舅爷道：那也不能。奶奶闹生分，犹有可恕，姊妹兄弟，既如骨肉一般，何必跟老家儿学呢？越亲近，看着越喜欢。若两姨弟兄，全是姨儿死了断亲，就不管了这一片话，把三蝶儿说得无可辩论。料着话里深意，德舅爷也未能解透，所以说出这不相关的话来。此时要细陈委曲，无奈女孩儿家，不好出口，又怕德舅爷生了猜疑，尤为不便。偏生德舅爷性子爽快，说完话，站起便走。三蝶儿亦不敢言，只得把钥匙收起。自己已回思一番，虽说是两姨兄弟，比我亲手足亲近，底是有些分别。亲爱同胞兄弟，何曾有过闲话。
惹得母亲心里这样有气，如今为亲爱玉吉。可见生为女子的应当触处留心，不该放诞。见人亲近，则流言蜚语的必要担量。待人或冷则旁言旁语，嘲笑酸狂。难道女儿家，就不准见人了吗？左思右想，又想起幼年事来，若非母亲指定，纵令女儿无知，亦不敢错行一步。缘何到此时，母亲不认前识，反把样样错处，都放在女儿身上。女儿虽愚，如何担当得起。越想越伤感，也不顾晓夜风寒，秋窗露冷，独对着一盏残灯，悲悲切切的呜咽起来。正应了珠沉玉碎无人识，絮果兰因只自知。
哭到天明，三蝶儿自德舅爷去后。忽听西院里一片哭声，才知是有信起灵了自己把钥匙带好，把母亲、哥哥应穿的孝衣衣服，慢慢的预备出来，转身出了西院，无精打彩的祭奠一回。又把各处东西，查点一番。闻说此日看家，有德大舅母帮忙，心里便放下一半。随把一切事情，交与德大舅母，自己好省一点事。玉吉也不去过问，临起杠时，先与德大舅母、三蝶儿磕了回头。德氏也不问家事，自己穿起孝衣，先去上车。门外看热闹的人，拥挤不动，都届聂家出磕，前后两口棺材，很为奇特。又因玉吉兄妹，年纪很小，不幸父母双亡，虽是闲看热闹，也不免动些伤感。当时鼓乐哀鸣，执事前导，杠前杠后，男女的哭声震天。三蝶儿亦送至门外，号哭不止。幸而德大舅母有着许多的事情，不能不收住眼泪，先理正事。
同着三蝶儿进去，眼望着灵柩去远。娘儿俩查点一番，先把净宅的先生伺候完毕，然后又一起一起的开发酒钱，三蝶儿的身上有病，顾不得一切事情。哭了一会，一总把聂家事情，交过德大舅母，便向东院里，闷闷的睡去了晚德氏回来，三蝶儿扎挣起来，虽然不放心玉吉，而思前想后，亦不必过问了只好洗心涤虑，去向厨房里作菜作饭，伺候母亲，把聂家的事情，一字不提，免使母亲生气。德氏亦追悔无及，不该把额氏罪过，托在女儿身上，随用好言安慰，把额氏在日姊妹所积之仇，述说一遍。原来那德氏为人，生性孤僻，尤饶古风，行动以家法为重。对于亲生子女，从未少假颜色，因此与女儿心里，很是隔阂。
把母女亲情，终日在规矩礼行上注意。丝毫都没有了当那三蝶儿幼时，额氏向德氏说过，将来两姨作亲，把三蝶儿许与玉吉。不想当时德氏并未许可，因碍于姊妹分上，未便驳回，只推年纪尚小，长大了再说。岂知额氏心里，似以为实，逢亲遇友，遍为传布，后传到德氏耳里，不禁震怒。本想待女儿长成，谋一乘龙佳婿。今被额氏之口，造出种种言词，待再欲翻悔，亦翻悔不及了因此与额氏犯心，结成深怨。德氏是因爱女心盛。自己决定主张，宁把亲生女儿锢死深闺，亦不愿与聂家为妇。迫至额氏已死，正好搁起前议，另换新题。这些前因后果，玉吉和三蝶儿二人，如何能知道。这也是前生造定，合该如此。
找了几名瓦匠，德氏自额氏出殡后。先把家堂门砌墙堵死。两院好不通往来。一面又急着找房，赶着搬家，终日里忙忙乱乱，皆为迁移的事情，常禄见母亲如此，不敢多言。知道近来家道，不似从前，只得把学房辞退，告诉母亲说：要谋个挣钱的事业，德氏亦不便拦管，知道常禄为人，极为孝谨，出外作事，也不必德氏操心。
便答应了这日德氏出去，所以常禄一说。把某处房舍，业已租妥，归家与常禄商议，急早搬家。三蝶儿见事已至此，不必多言多语，任是如何，但凭母亲去作，自己也不便管了有时与玉吉见面，格外留心。既防母亲猜疑，又恐哥哥说话。又恐此时玉吉人大心大，生出意外思想来，反多不便。因此与玉吉兄妹，日渐疏远。只有梁妈过来，尚可背着母亲，询听一切。偏偏梁妈为人，极其仆厚。额氏在日，曾把结亲的事，对她说过。后见之先一死，额氏抱病，德氏与女儿闹气，翻悔前议，三蝶儿寻死觅活那样凄惨，心里十分难受，这日五七已过，德氏母子已经择定日期，往别处搬家了梁妈想着三蝶儿，不知此时此际什么光景。
忽见玉吉走进，正欲往东院里来。问他往哪里去？遂把东院姨太太有日迁移的话，说了一遍。玉吉听了不由的一怔，半晌道：好极，好极。人生聚散，本是常有的事。遂唤梁妈进屋，说有几件东西，叫她带过去，免得搬家以后，仍有纠葛。梁妈接过一看，却是一堆乱书，也有破笔残墨等物，共总捆了一捆，交给梁妈道：问问姨太太，这院存的东西，尽管指明来取。
出了两院街门，梁妈一面答应。原来自不走穿堂后，两院是各走一门，拐过一个小湾，方才到日德氏母子有事外出，只有三蝶儿在家，正在房内做活。一见梁妈过来，拿着一捆乱书，随问道：半天晌午，怎的这么闲在一面说，一面让她坐下，打听典房的事情怎么样了大爷可在家么？
笑嘻嘻的道：大爷请姨太太安，梁妈请了个安。问大爷、二爷并姑娘的好。叫我过来打听，姨太太几时搬家？过来帮忙，说着，把一捆乱书，放在桌上道：这是这里大爷在两院存的大爷叫我拿来。还说两院儿有什么东西，请姨太太指明，给送过来。搁了这么多年，也记不清，大爷也都忘了三蝶儿听了此话，很为诧异，看了看一捆乱书，原无要紧物件，何苦这样生分呢？莫非听了搬家，玉吉气了因问道：大爷想起什么来，这样细心，难道自今以后，不见面了不成？随说把手巾活计放在一旁，下地张罗茶水。又把书捆打开，翻腾一遍，皆是些乱书残纸。惟有一本，自己三四年前摹着写的
有当日灯下，翻开一看。玉吉写的对联，字迹模模糊糊，犹可辨认。写道是此生未种相思草，来世当为姊妹花。三蝶儿触起伤感，回环看了两遍，不禁眼辣鼻酸，几乎掉下泪来。梁妈只顾饮茶，猜不明什么缘故。只见三蝶儿脸上，忽然一红，忽又一白，一会把仿本放下，一会又拾了起来，仿佛有无限伤心，受了什么感动似的有心要劝解两句，又想三蝶儿心里，不乐意听，只得说些闲话，差了过去。又看了回三蝶儿的活计，三蝶儿冷冷的很有不高兴的样子。忽问梁妈道：底你大爷什么意思？要实告我说，若这么骂人，姨太太虽不明白，却不糊涂。梁妈听了此话，不知是哪里的事，又不知从何说起，因陪笑道：姑娘错得了
但是心里…说到这里，大爷可不是那样人。三蝶儿点头道：也知道。自悔失言，不由得脸色一红，便缩口不言了梁妈道：姑娘放心，送来这些个东西，原是大爷的好意，恐怕二爷念书，有用得着的所以叫我送来，并非有什么意思。难道大爷为人，姑娘还不知道么？三蝶儿点了点头，想着也是又想玉吉人品，最为浑厚，断不是满腹机械的可比。随用别的话，粉饰一番，免使梁妈心里别生疑惑。一时德氏、常禄先后回来，梁妈说了会儿话，也就去了
三蝶儿无精打彩的卸了残妆，那晚德氏熟睡。常禄等素知三蝶儿性情，时常的无事闷坐，不是皱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因为什么，常常坠泪。先时还背着母亲暗去劝解，后来成天论月，常常如此，也都不理论了这日独对残灯，洒了回泪，把仿本打开，一手在桌上画着，研究那对联的意思。一会合上本，默想当日的景象，又自伤感一番，不肖细提。德氏将住房租妥，订日迁移。常禄亦挑了巡警，自去任差。一切繁文细事，亦不多表。光阴如驶，时序如流。转瞬之间，德氏与玉吉分居，过了一个年头儿了时玉吉的家业，已经败落。玉吉是好学的书生，作不得别项营业，日间无事，只靠着读书破闷。厨中无米，自己也不知筹划。
便令梁妈出去，临到无如何时。叫个打鼓担儿来，先卖无用的器皿，后卖顶箱竖柜。常言说坐吃山空，真是一点儿不假。卖来卖去，连破书残帖也卖尽了每日为早晚两餐，急得满屋转磨。看看这件东西，又看看那件东西。看了半日，亦没有能值几文的幸而这玉吉心里，极其开畅，梁妈也深明大义，看着玉吉如此，不忍辞去，反倒一心一意的帮着玉吉兄妹，过起日子来。这日在门外散闷，要叫个打鼓担儿过来，卖些东西，好去买米。忽见有一婆子走来，唤着梁妈道：梁妈好哇。梁妈猛然一惊，回头一看，不是旁人，原来是旧日街坊惯于说媒的贾婆。
让她进去坐着，梁妈请了安。说家里没别人，大爷和姑娘，也都认得，为什么不进去呢？贾婆摇着头直是不肯，二人在墙阴之下，就叙起陈话儿来，贾婆道：大爷的亲事。怎么样了梁妈道：还说呢！老爷太太一去世，家业是花净了亲事亦不能提了随把玉吉景况，并现在已与德氏断绝往来的话，细说一遍。贾婆道：哟，怪不得呢，有几天我见了阿大姐，说姑娘大了叫我有合式的人家，给她提着。想他当初既有成议，怎么又另找人家儿呢。记得前年夏天，碰过阿大姐的钉子，那时有挺好的人家，不肯吐口话儿，说跟西院玉吉，已经有人说着呢。此时又急着说婆家，叫我可哪儿说去哪。一面说，又问现在玉吉于此事怎么样？梁妈听了此话，犹如一个霹雷，打到头顶上来了
等着玉吉除服，本想忍耐几年。德氏有回心转意，成全了美满姻缘，岂不是一件好事。今听贾婆一说，前途已经绝望。登时不好发作，只好一答一和，探听德氏消息。其实心里，早已替着玉吉灰了一半。说话间，脸上变颜变色的好不难过。贾婆不知其细，听着梁妈语气，颇不喜欢，随即告别，又让说：梁妈你闲着，那儿坐着去呀。梁妈答应着，便扭头进去了
料着此时玉吉既没有求亲之望，贾婆看此光景。德氏又不乐意作亲，正好借此机会，想个生财之道。记得前年恶少张锷，曾许我三百两银子，叫我去说三蝶儿，何不趁此说亲，得他几个钱呢。主意已定，先到张锣家来，报个喜信。次日清早，便到德氏家里，来与三蝶儿说亲。偏巧这一日正是各旗放饷。德氏早起，去到衙门领饷，并未在家。只有三蝶儿一人，屋里梳头呢。一见贾婆进来，心里烘的火起，如见仇敌一般，半晌没得说话。倒是贾婆和气，问了回好，又问老太太上哪里去了大爷的差事好啊？三蝶儿放下木梳，坐在一旁，迟了好半日，方才说出话来。知道自己气盛，不该不答理，此时倒很是后悔。随叹了口气道：也是该死了梳了回头，就会接不上气了
这是怎么说。清晨早起，贾婆笑道：哟。怎么死啊活的说呢？管保是刚一扭身，差了气了随说着，答讪着走来。细看三蝶儿的头发，又夸赞道：姑娘的头发，真是又黑又长，怪不得不好通呢。三蝶儿也不答言，低头笑了笑，一把把青丝挽起，过来斟茶。贾婆笑眯眯的没话找话，说有人问姑娘的好，姑娘你猜猜是谁？三蝶儿见了贾婆，本不欢喜，又见她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越发的厌烦了随冷笑两声道：大妈说话，真是可笑。大妈遇见的人，如何猜得着。再说亲戚朋友，外间多得很．凭空一想，叫我猜谁去。这一片话，说得贾婆脸上，好不难过。暗想三蝶儿为人，可真个厉害。这么一句话，就惹得她这样挑剔。若不指出她毛病来，哪知我厉害。因笑道：不是别人，姑娘心里最合意的人。说罢，拍掌大笑。
不知贾婆所见，三蝶儿倒吃了一惊。究竟是谁？正欲追问，忽的房门一响，德氏叨唠着自外走来，一面与贾婆见礼，口里还喊嚷道：好可恶的奸商，每月领银子，银子落价，贺点儿晕油、猪肉，连肉也涨钱，这是什么年月。又向贾婆道：说这个年头，可怎么好？一斤杂合面，全都要四五百钱。长怎么大，真没经过。
又问贾婆，说着。今日怎这么闲在三蝶儿趁此工夫，躲了出来。暗想方才贾婆所说意中人，很是有因，莫非旁言旁语，有人说我什么不成？越想越可怪，坐在外间屋，一手支颐，纳起闷来。忽听德氏哼哼两声道：这么半天，还没下梳妆台呢。贾大妈你看看，这要到人家，行不行啊？一来就说我碎烦，若叫我看过眼儿去，何尝爱这们劳神。贾婆陪笑道：姐姐别说啦。这么半天，都是耽误的不然也早梳完了没着，又花言巧语夸赞三蝶儿不已。德氏道：这是大妈夸奖，同我姑娘，许是前房女儿继母娘，不必说大过节儿，就是一举一动，连一生也看不上。只盼个瞎眼婆婆，把她相看中了就算逃出来了贾婆嗤嗤笑道：喝，叫姐姐一说，真把我姑娘要给屈在死。随手掀了软帘，唤言道：姑娘，姑娘，麻利梳头罢。
不见答应。出至外间一看，叫了半日。并无人影儿。转身又进来道：姐姐的心高，如今这个年月，哪能比先前。像你做姑娘时候，要同现在比较，岂不是枉然吗。也就是停个一年半载，姑娘出了阁，少爷娶了亲，看你消消停停，倒是造化。说着，把自己家事，说了一回。又说道：姐姐是没经过。外娶的媳妇，决不如亲生女儿。大媳妇，个家贼，时常偷粮盗米，往他家搬运：家的日子，姐姐是知道的若非仗你侄女，省吃减用，常常背着姑爷，给我点儿休己钱，说我家的日子，可怎么过呀。告诉姐姐说，底亲是亲，疏是疏，外娶的媳妇，究竟不如女儿。德氏听到此处，不觉好笑。贾婆脸也红了不想翻覆这一比较，把自己为人，陷在其内了
只是公公婆婆，随又改口道：姑爷待人浑厚。嫌贫爱富，叫我好看不起，德氏是精明妇人，听了这段言词，心里好笑，反把与三蝶儿的气，亦笑得忘了当时又张罗茶，又催着三蝶儿做饭，弄得贾婆子坐卧不安。想道方才的话，颇欠斟酌，不禁脸又红了后见德氏母女这样款待，以为方才德氏并未理会得，反陡起雌胆，信口胡云起来。三蝶儿本极厌烦，梳完了头，抓着做饭工夫，便自去了
提起草厂张家，贾婆高高兴兴。少爷名叫张锷，学业怎么好，人品怎么好，又夸他房产怎么多，陈设怎么阔绰，说的津津有昧，犹如非洲土人，游过一趟巴黎，回家开谤似的自以为话里透话，打动德氏心意。岂知德氏为人，更是沉稳老练，主张坚定的人，任你怎样说，就是说得天花乱坠，也是哼呵答应，并不动念的急得贾婆无法，吃过早饭，犹自恋恋不走，背着三蝶儿，又向德氏道：俗语说：婚姻棒打不回。记得前年春天，同姐姐提过，所说的那家，就是张家的这位少爷。瞧年纪也配合，相貌也配合，合该是婚姻不是呀？德氏冷笑道：却记不得了
约有五六处都给提婆婆家呢。如果都不合式，现在姑娘。再求贾大妈费心，过后儿给提一提。贾婆又做态道：这不是应该的么，还用托付作什么。告诉你说吧，这门是作亲若定了管保你这一辈子，也是吃着不尽的德氏听了微然的一笑。贾婆道：大姐怎么笑哇，养儿得济，养女也能得济，难道白养她这么大吗？刚说着，只见三蝶儿进来，贾婆便不言语了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自此常常来往，一心要与三蝶儿提亲。并欲以金钱富贵，打动德氏。三蝶儿见贾婆常来，必无善意。
遇见合意的人，又因那日贾婆说。心里着实懊恼。一日贾婆来此闲坐，便在德氏面前，把那日遇见梁妈，及近日玉吉如何艰窘的话，细述一遍。德氏听了并未理会。三蝶儿有无限伤感，背着母亲，常常落泪。这日德大舅的生辰，每年德氏必遣儿子女儿，前去祝寿。今年因常禄有差，常斌上学，若是母女同去，又无人看家。欲令三蝶儿前去，又不愿她与玉吉再见。正自犹豫莫决，忽的德大舅亲自来接，并告德氏说：要留外甥女多住几日。德氏也不好阻拦，当日便去了
于寻常应酬，三蝶儿为人。本不乐意。此次舅舅来接，料定生辰之日，或可与玉吉相见，亦未可知。遂同了舅舅，欢欢喜喜的去了谁想玉吉兄妹，均未曾至。三蝶儿盼望两日，慢说是人，就是祝寿的礼物，亦未送来。满屋的亲亲友友，团聚说笑，惟有三蝶儿一人，吃不下，喝不下，坐在屋里头，怔怔痴痴的好生烦闷。
乳名丽格，幸有德大舅母的胞妹跟前的个女孩子。年纪相貌，均与蕙儿相仿，因见三蝶儿烦闷，走过拉了手，说今日药王庙异常热闹，何不告知舅母，姊妹二人，前去逛庙呢。三蝶儿是无聊已极，听了此话，很是称意。但恐出去之后，那玉吉兄弟来了不得相见，遂又懒懒的坐下了
用力挽着三蝶儿，丽格哪里肯舍。告知德大舅，说是去去就回，一直出了大门，迳往药王庙而来。丽格一路说笑，又打趣三蝶儿道：姐姐有什么烦闷事，这样懊恼？难道你怕老太太给你说婆婆不成？
没明她说的什么，三蝶儿听了如同傻子一般。随口笑了两声，并未答言。丽格指引道：姐姐你瞧瞧，大概这个胡同，就是玉哥哥蕙儿妹妹那里。三蝶儿不由一怔。丽格又笑道：不爱上药王庙，咱们上玉哥哥那儿去，道好不好？三蝶儿听了正合心意，随令丽格引路，一答一和的打听玉吉的近况。走至半途，丽格忽的止步，连说去不得，去不得，想起来了三蝶儿惊问道：怎么去不得？丽格道：玉哥哥心多。今日我姨父生日，人也没去，礼也没去，少时见了反倒没意思，不如还是去逛庙。说着，拉了三蝶儿，复往回走。要知如何，且看下文分解。